.帝姬推文

我妈为我,当过妓女


她是为给我凑手术费不得已的。可当她曾经的恩客,当我面垂涎她,意淫她,我还是觉得她脏,“你让我恶心”5个字直接将她打入地狱,我人残疾,心也残疾了。

1

我没见过我爸,听隔壁胖婶儿说,我爸是个渣男,家里红旗不倒,外面彩旗飘飘,所以为了尽早修正错误,我妈就和他离婚了。

我五岁还不会走路,我妈一边在地里砍着包菜,一边抹一把头上的汗,“走路早,命不好。咱老祖宗说‘男走辛苦女走闲’,我们家陈疾啊,将来可是躺吃躺喝的老爷命。”

嗯,我五岁改了名叫陈疾,亲戚朋友都说这名字不好,忒晦气,但只有我知道,我妈打心眼儿里希望我走路疾如风,越快越好,追火箭赛大炮。

可是妈,甭管疾不疾,咱得先能走,您说是不是?

我妈砍了一宿包菜,她要照顾我,没工夫在菜市场支个摊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零卖,只能一次性批发给菜贩。

早市不到六点开门,要找个实在的菜贩就要更早,我妈三点就起床了,不到四点,她已经给三轮车打好气,给我穿戴整齐,又给我怀里揣了俩鸡蛋,骑着人力三轮就匆匆忙忙上了路。

她很瘦,弓着腰,旧T恤挂在身上,松松垮垮。

天还没亮,下着小雨,路灯昏黄,我坐在后面的车舱里,看着她蹬着车,周围是包菜独特的味道。

三轮车缓缓割开夜色,一点点驶入黑暗,仿佛我的人生,黯淡荒凉,唯独她是那束光,那束替我划破黑夜的光。

此情此景曾伴随我人生很多年,一闭上眼睛就是凉丝丝的雨和硬邦邦的菜,一睁开眼就是那个女人佝偻的背影和乱糟糟的头发,雨水顺着她瘦弱的脊骨蜿蜒而下,像一个丑陋的疮疤。

车上拉着四百斤菜,还有一个三十几斤的我,逢上坡的时候,那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就要站起来,弓起腰,肩胛贲起,咬紧牙关死命地猛踩踏板。

出了多少汗我不知道,但入了秋的雨天,她满头都蒸腾起白雾,像是倏然间就白了头,倏然间就如一个将垮的骷髅。

不知道你们骑过三轮车吗?看似很好平衡,可是逢拐弯或是下坡就很容易翻车。

十字路口我们果然翻车了,圆滚滚的菜骨碌碌滚了一地,她被三轮车牢牢压住,可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,居然硬生生挤了出来,连滚带爬凑到我面前,“小疾!”

我没事,她给我穿了那么厚,我怎么会受伤。

她满脸雨水,额头上一道口子正缓缓渗着血,她捧着我的脸,拼命给我擦脸上的雨水,“是妈不好,是妈不好。”

“你,你,你流血了?!”我妈大惊,给我擦脸,却是越擦血越多。

五岁的我突然就哭了,“妈,这不是我的血。”

是她。手掌手肘都被磨出了血,她连疼都不觉得,只唯恐她的儿子磕着碰着一点点。

2

垒得山一样高的一车菜,批发价一斤一毛,她只挣了四十二块。

对方给她一百块,她受宠若惊地到处去找人破钱,她在菜市场不是熟脸儿,冷冰冰的菜市场,人们木然看着这个女人赔着笑,点头哈腰。

最后也没破开,她卑微求菜贩,“大哥,我回去给你取钱,我很快的,很快很快。”

菜贩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,“那不行,你拿着我钱跑了咋办?”

她想把车押给菜贩,可转念一想,她还得蹬着车回去取钱,于是腆着脸笑,“大哥,俺们庄稼人都是实在人,不会坑你。”

菜贩冷笑,“我不信,我也不管,你要是没零钱,我就去收别家的,有钱还怕找不见买肉的?”

一番折腾,天已经渐渐露了青,收菜的菜贩已经寥寥无几,再不出手,一车包菜,下午就能烂得毫无成色。

我分明看见她脸一白,腿一软,她几乎要给那菜贩跪下了,“大哥,算我求你,我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可押给你了,不然你跟我回家去取?”

菜贩一挑眉,“老子可没那个闲工夫,这样吧,你把你儿子放在这儿,你回去取。”

刚才还唯唯诺诺的她突然瞪大了眼,浑浊的眼球里都是愤怒,“你怕我赖你一百块钱,难道我不怕你打我儿子的主意?”

菜贩突然狂笑,一口黄牙露出了十几颗,笑得直冒眼泪,“就你那残疾儿子?也就你还当个宝贝疙瘩,我打他主意?我不怕砸我手里?我是能卖给谁还是能送给谁啊?谁要啊?人家是养儿子还是做慈善啊?就勉勉强强养家里,那也是恶心他妈哭恶心,恶心死了。”

周围一群人哄然大笑。

她气得发抖,嘴唇哆嗦,眼里却没一滴眼泪,而是红森森像是一潭血,她剧烈喘息着,胸口猛烈起伏,杀人一样瞪着菜贩。

下一刹,她毫不迟疑地从菜筐里抽出菜刀,咆哮一声就冲了上去,人们都愣了,仿佛刚才那个点头哈腰到处求人的女人突然变成厉鬼一样。

菜贩也懵了,满脸惊恐,居然被钉到原地惊悚地睁大双眼看着那个疯女人冲来。

到底也有警醒人,几个菜贩子七手八脚地拉住了她,他们无比错愕,这个瘦弱的女人在那一瞬间气力之大,居然需要他们四五个壮汉一起上手才能阻拦。

疯女人拿着刀指着菜贩,眼里一片赤红,鼻子哼哧哼哧喘着粗气,那一刻,众人都相信,她是真的会杀人的。

她怒吼:“他不是残疾,你给他道歉!”

菜贩终于回过神来,惊魂甫定又色厉内荏地撇了撇嘴,“神经病。”

她像疯了一样,龇牙咧嘴大吼:“你给他道歉!”

她的头上还在渗血,苍白的脸上是壮士赴死的决绝,皴裂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,整个人如同一张蓄满杀气的弓弩,“你给他道歉!”

众人七嘴八舌劝菜贩,“你就服个软,你跟个妇女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?!”

菜贩舔了舔嘴,嘟嘟囔囔,“对不起,行了吧?”

听完她拧身就走,菜贩却只是张了张嘴,再一个字也没敢说。

3

回去的路上她背对着我,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
她求人的时候没有哭,她拿刀指着别人的时候也没有哭,可此刻,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。

年幼的我并不懂这些,适才菜贩说我是残疾人时我也没有太强的观感,可现在,我觉得她可怜。

破三轮车随着她动作的起伏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。

“妈……”

她突然打断我,疾言厉色道:“那个叔叔骗你的!”

本来我不信,可此时,我忽然觉得也许那个菜贩说的才是真的。

她在家里搜肠刮肚地找了一圈,才勉勉强强凑够五十八块零钱,她连口水都没喝,一把把我抱到车上,二话不说卯足劲儿就往菜市场蹬。

她把五十八块甩到菜贩面前,中年壮汉甚至吓得一哆嗦,她狠狠剜了菜贩一眼,一声不吭扭头就走。

一出大门,她却笑了,那年头一百块是极强的购买力,她才不管那其中五十八都属于她自己。

她就是高兴。

那张纸币是青蓝色的,正面是毛泽东、周恩来、刘少奇、朱德,背面是井冈山,群山蓊郁,巍峨雄浑。

我永远都记得那张纸币,因为——

它是假的。

挣了钱的母亲兴高采烈带我去买肉,“妈给你汆丸子吃!再配着芹菜炒个肉丝儿,我家小疾一定吃饱饱,长高高!”

肉铺老板有个破验钞机,他验了三遍,验钞机还是机械报告:“这张是假币,这张是假币,这张是假币。”

母亲挤出个古怪的笑,连声音都走了调,“不可能的,怎么可能,不,不会的。”

我们没有买肉,她带我去了一家银行,到了柜台上,她哆哆嗦嗦伸出那一张沾满污渍的一百块,“姑娘,麻烦您给验验?”

柜台上的年轻女柜员接钱过去,非常熟练地捻了捻,一张红唇轻飘飘送出两个字,“假币。”

接着扯着嗓子喊柜长,“王姐,假币收缴!”

母亲懵了,就在柜长拿着假币专用章要盖下去那一刹,她突然大喊,声音之大,众人纷纷侧目,“我不验了!你们把钱给我,我,我不,不验了。”

柜员木然摇摇头,“人民银行有规定,假币一经发现必须收缴。”

“可,可那是我的钱,我的钱啊。”她这一声,颤抖得厉害,隐约有了哭腔。

“收缴假币,是我们的义务。”

“我不验了,你把钱给我,给我,我求你了,把钱给我。”她站起来,口齿不清地不停说着,绝望地拍打着玻璃,“我被人骗了,我要去找他,你们把钱收了,我可咋办啊?”

这样的大风大浪柜长见惯了,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,准备盖章。

下一瞬,柜长惊得目瞪口呆。

刚才那个切切哀求的女人突然腾一声跪了下去,哭得昏天黑地:“我被人骗了,这一百块里还有五十八是我的,我没有钱了,一丁点都没了,没了钱小疾吃啥啊,他要快快长高,快快走路,不然他怎么上学?不上学他以后咋活啊,我总要死的,我死了他咋活啊?”

她把头在地上磕得嘭嘭响,“那一车包菜我不要了,把我的五十八还我也不成吗?”

她零零碎碎说着,上气不接下气说着,额上的伤口裂了,血和眼泪混在一起,她用指节肥大的手随便一抹,“我不为难你们,求求你们了,把五十八给我就好了,五十八就好……”

女柜长眼圈红了,她侧头过去,捅了捅柜员,微微摇了摇头。

一个信封被隔窗递了出来,信封上写:出门再取。

信封里装着那张假钞。

没有盖章。

4

天刚擦黑,母亲就要带我出门。

她对着镜子来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,接着郑重其事看着我,挤出个不自然的笑,“小疾想不想吃果丹皮?”

我自然是欢喜的,家里困难,吃饱已经不易,我从来不问她讨零嘴吃。

我小心翼翼又欢喜十分地点头,母亲眼眶一红,“走,妈给你买。”

出了门是一条马路,马路往东十分钟,是一家商店,正是母亲经常打醋的那家。

我纳闷儿地问:“妈,不在王阿姨家买吗?”

母亲愣了下,有些吞吞吐吐,“咱们走远点,就,就当消消食。”

又走了好半晌,路边冒出来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卖部。

小老板是个年逾七十的老汉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邦邦地在鞋底子上敲着烟锅,眼睛花得厉害,胡子拉碴,套一身破旧的中山装,脖子的扣子一颗都不肯松,显得脑袋大颈子粗,格外像一条鼓着鳃的鲶鱼。

快到门口时,母亲踟蹰了下,但又像是被什么推着,果断地向前迈了一大步。

“叔,果丹皮,要,要五个。”母亲低头看着脚尖,漆皮的皮鞋鼓起了斑斑驳驳的小泡。

老汉慢悠悠地在柜台下摸索了半晌,掏出一把果丹皮,放在柜台上用指甲一个个扒拉着数,眼睛眯成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,手指哆哆嗦嗦半天也戳不到柜台上。

他哈哈大笑,“六个,买五送一。”

母亲几乎有些惶恐地直摆手,“不不不,不用了叔,小本生意,不容易。”

老汉又笑,“没事儿哈哈,”说罢直接把东西塞我手里,“小娃真乖。”

母亲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。

她磨磨蹭蹭从兜里掏出那张一百,“不好,不好意思啊,我没,没零钱。”

“没关系!”老汉接过钱,看也没看就揣到兜里,颤颤巍巍蹲在柜台下面,翻开一个鞋盒子开始找零钱。

夜幕刚刚合拢,老汉费力找着零钱,母亲站在柜台前,咬着嘴唇,两只脚尖不自然地来回搓着。

老汉找着,念叨着,内容无外乎是晚饭老伴儿烧了什么菜,当年当兵上战场的时候子弹差点射瞎了眼,该屯过冬的煤球了,炉子需要用红泥糊一次,儿子晒黄花菜从房顶摔了下来,摔破了耳膜,开了春要做手术……

母亲听着,嘴唇越咬越紧,右手大拇指抠着左手的手背,抠得发了青,渗了血,“叔,我,我们不买了。”

老汉笑吟吟抬起光秃秃的脑袋,“等急了是不是?好啦。”说着把一把捋得整整齐齐的零钞放在母亲面前。

母亲没有接,脸上的肌肉有一瞬间的抖动,半晌,她抬起头笑了笑,“叔,你的钱盒子没盖好。”

老汉一愣,低头看,果然是张开的,他又是一阵爽朗大笑,低头去盖盒子。

“谢谢你啊闺女。”

母亲给我紧了紧衣服,“叔,我走了啊。”

老汉鲶鱼一样的脸又挤满了笑,乐呵呵挥了挥手。

待走远了,我问母亲,“为啥要把找的钱偷偷压在爷爷的收音机下?”

那时母亲背着我,凸起的蝴蝶骨硌得我很不舒服,她微微侧头过来,晚风一吹,发丝轻轻拂在我脸上,她的声音平静又凄凉,“我们可以不做好人,但至少不能做坏人。”

“妈,你想做个好人吗?”

她笑得发苦,“不想。”

“可你把零钱给爷爷了,也没要回那张一百。”

很久很久,四下阒寂,无月无星,可我看得清她眼睛里那层薄薄的雾气,她看着黑沉沉的夜,“我不敢当坏人,我怕遭报应。我怕,怕我的罪报应到你的腿上。”

“妈,万一我真走不了路咋办?”

她吸了吸鼻子,“不怕,我背着你走,哪天背不动了,我就先走一步,到底下当牛做马,火烤油炸,把上辈子造的孽都还了,小疾就能走啦。”

5

七岁了,我还是不能走。

我终于知道我的病叫什么了。

软骨发育不全。

挺陌生是吧,可如果叫它“侏儒症”,你可能就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。

什么意思呢?我天生四肢短小,长不高的。又因下肢压力过大,站不起来,自然也走不了路。

最麻烦的是还有一堆手术等着我,正畸的,减压的,分流的,抗感染的,等等等等。总之,如果说得了侏儒症是人间悲剧,那我就是悲剧中的悲剧。

那几年,她疯了一样挣钱,可始终是杯水车薪。

本来故事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的,结局无非就是我小命不长,最后她终于甩掉我这个拖油瓶,迎来了崭新的下半生。

可她偏不,我活着,是她唯一的念想。

其实,如果一早知道结局,我宁可死在童年,结束我无法自主的小小半生。

她强行送我进了小学,收我时校长和老师都犯了难,她满脸堆笑,“他是站不起来,可他能自理,轮椅用得很好,不会麻烦别人。他,他还很聪明,他会背圆周率,能背到一百位,小疾,你给老师背一个!快啊!背一个!”

我木然地看着老师和母亲,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马戏团里被观赏的猴,偏激和执拗一股脑涌了上来,我抿紧嘴唇,一字不发。

“背啊!你倒是背啊!”母亲急了,红着脸催促我。

我从小就是宁折不弯的性格,这点像极了母亲,那时候我觉得我是杨过,是仗剑走天下的侠士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,我在跟为难我的全世界为敌,我的孤独旷古持久,陪伴我的只有亿万年前的月光、星辰、和酒。

我就是不背。

母亲一掌掴在我脸上,“你背,你背啊!”

那是她第一次打我,她的声音里全是哽咽。

那时候我不懂,很多年后思及当时,我才明白,有些人明明什么错处也没有,却偏偏会被造物玩弄,被命运惩罚,那时母亲以为即便世道如此不公,她身边也始终会站着她的小疾,可她不料,她孤立无援之际,儿子看她如同一个笑话。

她是彻头彻尾的孤独。

我咆哮:“我就是不背!”

母亲瞪着我,眼中的雾气很快凝结在一起,就在眼泪要滚出的那一刹,她猛地扭头过去,“老师,求你收下他。”

声音哀切,听者动容。

我就这样上了学。

那时我想,她为什么总在求人?求一个菜贩,求一个柜员,求一个老师,求卖肉的给点下水,求卖菜的便宜两毛,求抄电表的少抄两度,求收垃圾的把垃圾桶里那只破罐给她……

为什么总在求人呢?

真的下作啊。

6

二年级时我跟人打了一架。

其实不能叫打架,打架是双向的,我只是单方面地被摁在地上摩擦。

毕竟,我是个残废。

下肢压力过大,持续的腰疼之下,我做了椎间盘摘除术,这辈子,我都不会站起来了。

但我依然跟对方打了一架,我用铁铅笔盒把高我一头的大壮砸得头破血流,我自己也被从轮椅上扯下来,被揪着头发揍得鼻青脸肿。

双方家长很快就来了,母亲惊恐万状地蹲着查看我的伤势,我猛地甩开她,她四脚朝天摔在地上,大壮和他爸笑得哈哈哈哈。

“为什么打架?”她从地上爬起来,质问我。

彼时她烫了劣质的大波浪,嘴唇涂地猩红,过分惨白的粉底让脸部如同带了厚重的面具,活似白无常,她穿黑丝,足登一双又细又夸张的红皮鞋。

大壮爸爸把儿子揽在怀里,“我儿子又没说错,你个小残废撒什么野?”

母亲猛地瞪视回去,“你他妈的说什么?”

八岁的我居然冷笑出声,“你不问问大壮说了什么?”

母亲被我阴阳怪气的口气惊到,忧心忡忡地回头看我,我别过脸去,第一次觉得恶心透顶。

大壮说,你妈就是卖的。你懂不?就是跟男人睡觉的。

那一瞬间,我就信了。

因为一切,都有迹可循。

我做手术花了三万,那个年头,三万无异天文数字,她失眠了好几夜,但最后还是交上了。

有次在窗口,我看见巷口她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,推推搡搡,我不懂在做什么,回来问她,她说叔叔要跟妈妈说悄悄话。

那些年流行《七龙珠》,能有个孙悟饭的铅笔盒是班里所有男生的梦想,但残废的我成了班里第一个拥有该物的神人,最终也是用它,我把大壮砸得见了血,破了相。

那个蠢女人觉得她儿子虽然不能走路,但吃的用的一定要是最好的,可她不知,正是那个铅笔盒,招来了大壮的嫉妒,他把零零碎碎听大人讲到的“那个女人的事”一股脑儿倒给了女人的残废儿子。

此后,我和她再无话可说。

我坚决不肯上学,她给我买最好的书包,崭新的笔盒,我依然不肯上学,她恼了,强行推着轮椅把我往出送,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轮椅上翻出去,摔在地上,磕掉了一颗门牙。

母亲像一只僵尸在原地杵了半晌,突然嚎啕大哭,那时,我还是不懂,不过一颗牙,有什么好哭的。

她给了转了学,费了很大的功夫,我们却没有钱再搬家,我照样要经受街头巷尾的指指点点,女人们捂着嘴窃窃私语,男人们满眼鄙夷,笑嘻嘻问我是谁家野种,她推着我走过漫长的小巷,有人用眼神扒她的衣服,有人用唾沫戳她的脊梁骨。

有那么一天,我突然就发了飚,“以后你别送我了,我丢不起那人。”

她眼眶急速红了,嘴唇翕翕合合不知道在嗫嚅什么,她低下头去,许久才抬头看我,拙劣的化妆品花得乱七八糟,惨不忍睹。

她勉勉强强地笑,“那我不送你啦,你自己要当心。”

7

自此,我开始用短小的上肢驱动那辆大大的轮椅。

说来也巧,那许多年我一路风平浪静走来,从来没有磕着摔着,运气也渐渐好了许多,初中参加了全市首屈一指的作文大赛,一举夺魁,继而市重点高中特招,进了苗圃班,成绩一路稳定走到高三。

我没有问过母亲,但隐约感觉那些肮脏的生意她已经不做了,她倾尽所有积蓄在商场盘了个铺面,纵然她粗糙的手能把上好的布料挂得抽丝,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能做出最得体的旗袍。

虽然在我心里她依旧粗鄙,但我们的关系渐有缓和。

学校要组织朗诵比赛,我们班的参赛作品是《滕王阁序》,班主任和班委走遍了全市几乎所有演艺用品租赁点,就是找不见一套像模像样的演出服。

可以租到的古风服饰,不是像唱戏的,就是像耍杂技的,感觉是一群武大郎在台上演丑剧。

班主任急得嘴上都是泡,临时改参赛作品已然是来不及了,正巧那几天有个家长会,会上,母亲憨憨地举手,尴尬地舔了舔嘴唇,“老师,我来试试吧,我给娃娃们做衣裳。”

老师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枯槁的女人,母亲眼里闪着光,“我明天就能把衣裳带来,您要觉得不行,我还能再改。”

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建议得到了老师的采纳,老师再三感谢母亲,母亲像是受了惊一样直摆手,“不用谢不用谢,我就一个小小的要求。”

班主任变了脸色,“您要多少钱,直说。”

母亲脸色惨白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“不不不,我不要钱,我只是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“只是希望家长们私下告诉自己娃娃,多和我家陈疾做朋友,他,他很孤单,他不是孤僻,他只是,只是真的很孤单。”说罢,她弯腰下去,鞠了个九十度的躬。

大家都看见,随着那一躬,一滴眼泪很快洇开在地上。

演出当天,我们班的表演真真当得起一个词——惊艳。

羽扇纶巾的书生,在水一方的伊人,无论是谁的衣服就可以称得上精妙绝伦。校长问班主任是不是超了预算,班主任哈哈大笑,台下的我高扬起头,从没有一刻如此自信,自信到癫狂。

只是我忘了,家里的母亲赶了三个通宵,熬瞎了眼睛,扎了一手的针眼,只是为了给她敏感孤僻脆弱可怜的儿子换来一点点可笑的尊严。

这疾痛惨淡的世间,是她一直挡在我前面,纵然我在她身后一刀又一刀袭击她,她不仅不怨,更一次次挺直瘦弱的肩,她怕自己倒下,她的残废儿子要独自应对漫漫长夜,无尽黑暗。

8

期末考试那天,她帮我把轮椅抬到楼下,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张口:“你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母亲有点欣喜,这此前数年,我与她的正面交流,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。

“你,你送我去吧。”

母亲突然手足无措起来,结结巴巴,手不自然地哆嗦起来,“那,那你等等我,我,我去换个衣服。”

她的声音很沙哑,满满的笑意,稀薄的哭音。

她居然穿了一件自己做的旗袍,大方的设计勾勒出女人最美的曲线,前胸大朵大朵的雕绣牡丹活灵活现,旁逸斜出。

那年我十七岁,我第一次觉得,这个女人,不脏。

那年她四十出头,身材高挑,着大红旗袍,头上簪一柄木钗,推着一个只有一米三的残疾男孩,一路穿街过巷去往路尽头的学校,她高高扬起脖颈,满眼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,仿佛轮椅上推着的是下一个改变世界的霍金。

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嘴角也微微噙着笑,旧事就让它随风去吧,这漫漫的一生,终归不能在愤恨和怨怼中结束,人,应该往前看。

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那个少年没有遇到那个男人。

拐弯时,突然一个男人冲了出来,从后面抱住了母亲的腰。

母亲尖叫,男人死死不肯松手,“睡过那么多女人,你是最难忘的一个!”男人獐头鼠目,形容猥琐,我不敢相信,这也曾是母亲的客人之一。

母亲太瘦,根本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,而她即将成年的儿子,却是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残废,什么忙也帮不了。

那是一条下坡路,母亲一边哭喊求饶试图摆脱男人的咸猪手,一边死死拽着我的轮椅,生怕我滚下去。

无尽的愤怒和仇恨霎时将我淹没,我歇斯底里尖叫,那个时候,我恨我不争气的双腿,恨我不能保护母亲,恨我不能保护母亲还要让自身难保的母亲费尽全力保护我……

我狠狠推了一把轮椅,轮椅哐啷一声,冲到了坡底。

母亲疯了一样一把推开男人,踩着高跟鞋不要命地往下冲,男人也愣了,迟疑三秒转身就跑,因为那时我已经躺在道牙子上,脑后的血欢快渗了出来。

“陈疾!”

我这辈子没有听过那么凄厉的哭嚎。

我居然还清醒着,我看着那个哭得天昏地暗,脸色蜡黄不敢碰我的女人,我觉得心酸,可一张口,我却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。

我字正腔圆道:“你让我恶心。”

作者/苏汴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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